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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大冰 时间:2015-07-28 10:07:30 点击:51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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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

 

自此,伴君行天涯。

从四川到贵州再到云南,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,一个个村寨,一座座茶山,有时落脚在茶农家,有时搭伙在小庙里。成子和我兄妹相持,以礼相待,有时荒村野店只觅得一间房,他就跏趺打坐,或和衣而眠,我有时整宿整宿地看着他的背影,难以名状的一种安全感。

 

他缄默得很,偶尔大家聊聊天,谈的也大都是茶。

我跟着他不知饮下多少担山泉水,品了多少味生茶、熟茶。

除了饮茶,他是个物质需求极低的人,却从没在衣食上委屈了我,我初饮茶时低血糖,他搞来马口铁的罐头盒子,里面变着花样的茶点全是给我准备的。

我有时嘴里含着点心,眼里心里反反复复地揣摩着:他是否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?

一旁的成子面无表情地泡茶喝茶,和他师父一个德行。

我说:喂喂喂……

他抬头说:嗯?

一张老脸上竟有三分温柔,是的没错,稍纵即逝的温柔,水汽一蒸就没了。

我慢慢习惯了喝茶,茶苦,却静欲清心,越喝越上瘾,身旁这个曾经沧海的男人,也让人越来越上瘾。

古人说“宁搅千江水,莫动道人心”,他是俗家皈依弟子,算不上是道人吧,我越来越确定我就是他那未了的尘缘。

这浑水我搅定了!

他若是茶,那就让我来当滚开水吧,我就不信我泡不开他!

 

就这样,兜兜转转,一路迤逦而行至滇西北。

抵达丽江时,暑假结束了,成子开始旁敲侧击提醒我回家,我只装傻,一边装傻一边心里小难过,坏东西,当真要我走吗?在我心里早已没你不行了好不好?你拿着刀砍、拿着斧子劈也分不开我呀。

我决定先发制人,都说男人在黄昏时分心比较软,我选在黄昏时分的文明村菜地旁和他摊牌。

 

他爱吃萝卜,我掏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萝卜请他吃,趁他吃得专心的时候问他:成子哥哥,我给你添麻烦了吗?

他一愣,摇摇头。

那你很讨厌我跟着你吗?

他立马明白我的意图了,嘴里含着萝卜道:你要对自己负责任,不能一时冲动,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……

我运了半天的气,说:我喜欢你,我要和你在一起,我想要有你的生活。

好吧,这就是我的表白,在夕阳西下的丽江古城文明村菜地旁,身边的老男人手里还握着半个大萝卜。

 

成子皱着眉头看我,皱着眉头的大耳朵图图,他几次张嘴却没说出话来,脸红得要命,那么黑的一张脸,胡子拉碴的,却红得和酱肉一样。

我说:你要是讨厌我不喜欢我对我完全没感觉……就把萝卜还给我。

半晌,他不说话,也没把萝卜还给我,萝卜快被他攥出水来了。

我试探着问:……那就是喜欢我了?

他说:喜不喜欢你,和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没关系,你还太年轻,不应该这么仓促去做选择。听话,明天回去吧。

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看!

他凭什么一直把我当个孩子看!

我怒了:你真的狠心撵我走是吧!你真就这么狠?……你一个信佛的人要跟我比谁狠是吧?!

他梗起脖子说:是!

我双手一击掌,哈地笑了一声,大声说:好!

浑身的血都上头了,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像超级赛亚人一样全都竖了起来,浑身的关节都在嘎巴嘎巴响,好像即将变身的狼人一样,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,正好旁边是个建筑工地,我拿起一块板砖扬手就往自己脑袋上砸。

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板砖就碎了,半截落在脚前半截飞到身后。

 

他“啊呀”一声大喊,我被紧紧抱住了,勒死我了,砖头没砸死我,却差点儿被他勒死。

我一点儿事也没有,郑重声明一点,我真的没练过脑袋开砖,但不知为什么脑袋连个包包都没起,后来咨询过一个拳师,人家说豆儿你很有可能那一瞬间气贯全身、三花聚顶,金钟罩铁布衫了……

 

成子把我抱得那么紧,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肌肉僵硬得像石头一样,他的脸贴在我的太阳穴上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脸扭曲变了形,他倒抽着冷气,好像挨了一板砖的人不是我而是他。

 

叫你再淡定,叫你再稳重,叫你再撵我走。

我努力地扭过脸,毛刷子一样的胡子蹭着我的鼻子,我不觉得扎,蹭着我的嘴唇,我不觉得扎……

然后……

然后……当天晚上该干吗就干吗去了。

(此处涉黄,删除1000字)

 

(七)

 

至此,我们驻足在了丽江。

成子时常说一句话:我心安处即为家。我心想,那就把你的心安在我这里吧,我要和你好好过日子,我就是你的家。

寻常的游人只被丽江的艳遇故事遮住了眼睛,以为在这个小城只有One-night stand(一夜情),没有真爱,其实丽江有那么特殊吗?驻足在这里的人就一定要被污名化吗?不论家乡还是异乡,只要认认真真地去生活,丽江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?

 

在我心里,这个地方没什么特殊的,唯一特殊的,是我和成子在这里安了一个家。

我和成子一起刷墙,把租来的房子粉刷得像个雪洞一样,枕套上绣着花,窗台上摆着花。没有床,我们睡在床垫上,桌子是我们自己做的,椅子有两把,盆子有三个,一个用来和面,一个用来洗脸,一个给他泡脚。他泡脚的时候,我也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,把脚也伸进去,踩在他的脚上,他脚上有毛,我撮起脚指头去钳他的毛,疼得他直瞪眼,他用熊掌一样的大脚把我的脚摁在水底下,滚烫滚烫的热水,烫得人脚心酥酥麻麻的,心都要化了。

 

我背起小竹篓和他一起到忠义市场买菜,他背着手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跟着,竹篓在背上一摇一晃的,土豆和黄瓜在里面滚来滚去,他走得快,偶尔停下来回头看看我,轻轻地喊:豆儿……

他笑眯眯的,笑眯眯的大耳朵图图。

和我在一起后,他有了些明显的变化,沉稳归沉稳,但很多时候不经意的一个表情,却像个孩子一样。他有一天像个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向我请示:咱们养条小狗好吗?

我在心里面暗笑,暴露了暴露了,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出来了,男人哦,不论年龄多大、经历过什么,总会保留几分孩子气的,听说这种孩子气只会在他们爱的人面前时隐时现。

我说:好啊,养!

我们去忠义市场,从刀下救了一条小哈士奇,取名船长。

不论未来的生活会多么动荡摇曳,我会和成子守在同一条船上。

 

预想中的动荡却并未到来。

驻留丽江后,成子找了一个客栈当管家,他曾做过中建材的地方业务主管,事业黄金期曾创下过几个亿的业绩,管理起客栈来如烹小鲜。他养气功夫也足,待人接物颇受客人们喜欢,于是一年间被猎头找过两次,好几家大连锁客栈抢着挖他。

我去教书,但是受户口限制,只能去教幼儿园,偶尔也去小学或初中代课,顺便当当家教,日子过得满满当当。

我们买了一辆电动车,成子每天骑车接送我,我个子小,习惯侧着坐,他骑车时经常反手摸一摸,说:没掉下去吧……

我说:还在呢,没掉下去。

他说:唔……

我在后座上乐得前仰后合的,然后掉下去了。

 

一年后,我们用积攒的钱开了一家小茶舍。

成子知茶懂茶,是真爱茶的人,店开在百岁桥公厕旁的巷子里,虽小,却倾倒了不少茶客,慕名来喝茶的人里有孙冕老爷子,也有陈坤。

孙冕给小茶舍题字“茶者”,是为店名,陈坤从别处了解到成子惊心动魄的藏地生涯,邀他参加过“行走的力量”,成子去走了半程就回来了,他给我的理由是:高原烧不开水,没法泡茶喝。

我好生奇怪,问:那你当年在西藏是怎么过的?

他说:那时还不嗜普洱,只喝甜茶。

我没去过西藏,不知道甜茶是什么滋味的,他搞来红茶和奶粉专门给我煮一锅,边煮边给我讲了讲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、磕长头的阿尼,以及生死一场的地狱之路聂拉木。

成子说,甜茶和酥油茶一样,不仅能为身体提供热量,还能给人提供一种独特的胆气和能量。

和摩卡咖啡一样颜色的甜茶香香滑滑的,我一边喝一边琢磨,若我早生几年该多好,就可以介入他的往昔,陪着他一起经历那些如藏地甜茶一般浓稠的生活了。

 

后来慢慢知道,成子中途退出这次“行走的力量”,实际情况并不仅仅因为一杯茶。

进珠峰东坡嘎玛沟C4营地的第四天晚上,陈坤决定了下撤人员的名单。

当天晚上,有两个媒体记者是名单上的下撤人员,他们知道陈坤与成子交好,于是找到成子,希望他去和陈坤说情,让他们可以继续行走。

后续继续行走的名额有严格的控制,成子念及这些人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亲临雪山的机会,爽快地答应相助。

他懒得说情,直接把自己的名额让出去了。

 

陈坤当然不同意,他诧异极了。

成子解释说,自己在西藏生活过很多年,过去和将来接触雪山的机会都很多,不如让出这次的名额,以成人之美。

他又强调说:下撤人员的安全蛮重要的,我的山地经验还算丰富,不如让我来护送他们好了。

当时董洁的膝盖受伤,下撤中女孩子又占大多数,确实需要人来保证安全。陈坤替成子遗憾,但斟酌再三,还是同意了成子的请求。

 

冥冥中很多事情真的很难说清,万幸,成子参与了下撤!

下撤途中,一个女队员高原反应强烈,人几近休克,成子和一个向导一路把她从海拔5800米的C4营地背到海拔3200米的C3营地。

两人轮流背着生命垂危的女队员,在崎岖险峭的山路上争分夺秒地和死神竞速。

从C3到C4营地,上山时,“行走的力量”团队走了近十个小时,而下撤时,成子和向导只用了三个半小时,俩人都是资深雪山小达人,他们几乎跑出了一辆山地摩托车的速度。

 

我后来感慨地说,这真是个奇妙的因果,如若没有成子的主动下撤,那位女队员的命说不定就留在珠穆朗玛峰东坡上了。

成子却说:是那两个记者的名额求助救了女队员的一条命,这个善因其实是种在他们那里才对。

我问成子:佛家不是讲种福田积福报吗?行善积德、救人危难不是大功德吗?既然是功德,干吗不认,干吗不自己积累起来呢?

他说:善根功德莫独享,法界众生常回向。大乘弟子修的是一颗菩萨心,持咒念经不论念多少遍,每每念完都还要回向给众生呢,况且这一点点微末善行。再说,学佛只是为了功德吗?

见我听不懂,他便指着茶壶说:喝茶,喝的仅仅是茶叶吗?

 

成子说他陪师父四海游方时,有时囊中羞涩,壶里没茶,只有白开水,可师父偏偏喝得有滋有味,还会把他叫来一起品尝。

一老一少,喝得陶陶然。

 

既然说到茶,那就说说我们的茶店吧。

大多买茶的人都认为贵的、少的,就是好的。成子卖茶时,却总是跟客人说,只要你觉得好喝即可,不一定要追求过高的价格。

很多来喝茶的人爱点评茶,有时会说:嗯……有兰花香。

茶才两泡而已,哪里有什么兰花香?普洱千变万化,总要喝个十来泡再发言才是行家。成子却从不戳穿那些假行家,他任他们说,有时还点头附和。

 

一度有很多人跑来找我们斗茶。

斗茶,唐代称“茗战”,是以比赛的形式品评茶质优劣的一种风俗,古来就有,兴于唐,盛于宋。而今的斗茶之风慢慢复兴,不少爱茶之人都爱在一个“茶”字上较个高低。

同行是冤家,不少人自带茶叶,要和我们家同款的茶叶比着喝。一般这样的要求,我都会满足,可能我还没有那么平和吧。我对自家的茶叶很自信,很多茶都是成子亲自去收的,在茶山时就挑选比较过很久,基本上来斗茶的都赢不了,我很开心。

成子对我的开心很不以为然,他一般遇到来斗茶的人,总会拿出最一般的茶叶冲泡,他觉得斗茶没意思,宁可输。

我不服,实事求是难道不好吗?又不是咱们主动挑起竞争的。

成子却说:让人家高兴一下又何妨呢?

 

(八)

 

在丽江住得久了,朋友也多起来了。

因为我一直是喊成子为哥哥,故而很多朋友都认为他是我有血缘关系的哥哥,由此闹出了不小的笑话。

当时有一个很不错的朋友,蛮喜欢我的,他是广东人,说娶媳妇就要娶我这样的,还说他现在虽比较漂泊,但在三年之内,肯定会稳定下来,到时候一定向我求婚。

一开始我当他是开玩笑,后来发现不对了,这朋友开始给我送花。

我婉转地拒绝他,说:抱歉,我已经有成子哥哥了。

他说,那你也不能跟着你哥哥跟一辈子啊。

我不跟成子一辈子那跟谁一辈子?!

我哭笑不得,这人太纯良实在了,不论怎么旁敲侧击地说,他都听不明白,只当成子是我表兄或堂兄,且认为成子与我兄妹情深,压根儿不觉得我们是两口子。

好吧,怪只怪成子长得实在是太老相了,和我的性格反差也大,没人相信我这样的小姑娘肯跟他。

 

我怕拖得久了误会更大,就督促成子去摊牌,成子挠了半天头,约了那位朋友去酒吧喝酒。

那位朋友高兴坏了,一见面张嘴闭嘴“大舅子,大舅子”地喊,还拍成子的大腿,成子捻着胡子直咂吧嘴,斟词酌句地开口解释。我没进门,躲在窗外看着,眼睁睁地看见那位朋友的表情从兴奋到吃惊,再到失落。

几天后,基本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,大家集体震了一个跟头。

后来成子给我讲,很多朋友怎么也想不明白,我到底看上成子的什么。

 

爱一个人,若能有条不紊地说出一二三四个理由来,那还叫爱吗?

我只知道他身上的每一种特质我都接受,他所有的行为我都认可,他喝茶我就陪他喝茶,他打坐我就陪着他打坐,他开羊汤馆我就当老板娘,他赶去彝良地震现场当志愿者,我就守在佛前念阿弥陀佛,他采购了一卡车的军大衣送去给香格里拉大火的灾民应急,我就陪着他一起押车。

 

其实,除了朋友们,家人也不是很明白我所谓何求。

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,他疼我,怕我吃亏受委屈,他给我打电话说:孩子,你辞去高薪的工作我不怪你,你背井离乡去生活我也能接受,只要你过得高兴,能过上好日子就行哦……你觉得你跟的这个男人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吗?

我对爷爷说:爷爷您知道吗,好日子不是别人单方面给的,我既然真爱他,就不能单方面地指望他、倚靠他、向他索取。他照顾我,我也要照顾他,两个人都认真地付出,才有好日子。

我说:爷爷放心好吗,我喜欢现在的生活,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我不仅要和他过好,我还要把您和奶奶从四川接过来,和你们一起过好日子。

 

我打电话的时候,成子在一旁泡茶,余光瞟瞟他,耳朵是支棱起来的。

我挂了电话,他开口说:这个……

我说:成子哥哥,您老人家有什么异见吗?

他咳嗽了一下,说:这个……凡事还是名正言顺的好哦。

我不明白,拿眼睛瞪他。

他端着一杯茶,抿一口,说:回头爷爷来了,咱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儿非法同居吧,豆儿,咱们领个证去吧。

我心怦地跳了一下,天啊,这算求婚吗?这个家伙端着一杯普洱茶就这么求婚了?!

我说做梦!先订婚,再领证,再拜天地,然后生孩子……按照程序来,哪一样也不能给我落下!

 

我的订婚仪式和别人不一样。

我不需要靠鲜花钻戒宾朋满座来营造存在感,也不需要像开发布会一样向全世界去宣布和证明,朋友们的祝福一句话一条信息即可,就不必走那些个形式了。

我的生活是过给我自己的,编剧是我、导演是我、主演是我、观众还是我,不是过给别人看的。

我知道,于成子而言,也是一样的。

其实对于每一个人而言,这不都应该是事情本来该是的样子吗?

 

在征得成子的同意后,我和他一起回到四川,下了车,直接带着他去见妈妈。

如果说真的需要见证和祝福,我只希望得到妈妈的祝福。

从小到大,不论是开心或难过,我都会坐到妈妈的旁边,我陪着她,她陪着我,不需要多说什么,心里就平静下来了。

妈妈,是我们订婚仪式唯一的见证人。

 

(九)

 

妈妈年轻时是单位里出名的大美女,当年她是最年轻的科长,爸爸是最帅气的电报员,她追的爸爸,轰轰烈烈的。

据家里人说,当年爸爸和妈妈是旅行结婚,新潮得很,而且是想到哪儿就去哪儿,从四川一直跑到了遥远的东北。那个年代的人们还有一点点封建,爸爸宝贝妈妈,出门是一路搂着她的,路人指指点点笑话他们,妈妈摁低爸爸的脑袋,当着满街的人吻他。

她搂着爸爸的脖子说:不睬他们,跟他们有半毛钱关系。

妈妈做事有自己的方法和原则,爸爸经常出差,她太漂亮,难免被单位里的闲人传闲话,换作别人或许就忍了,她却直接找到那户人家,敲开门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。

她不骂人,嘴里只一句话:这一巴掌,是替我们家男人打的。

家里人常说,我继承了妈妈的脾气性格,遇事较真儿,凡事只要开了头就从不退缩。

这个说法我无从印证。

 

妈妈是在生完我18天后过世的。

我出生在寒冬腊月,妈妈的娘家人爱干净,见她身上血污实在太多,就给她简单擦了擦身,没曾想导致伤风发烧,且迅速恶化,医生想尽办法让妈妈出汗,但是根本出不出来。

因为怕我被伤风传染,妈妈一直强忍着不见我,第17天时,妈妈让爸爸把我抱了过来,说想最后看看我。

 

她已经虚弱得翻不动身了,却挣扎着去解衣扣,要喂我一次奶。

旁人劝阻,她回答说:让我给女儿留点儿东西吧……

听说妈妈当时一边喂我,一边轻点着我的鼻子说:小姑娘,要勇敢一点哦……妈妈把福气和运气都留给你吧……要好好地长大哦,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。

 

妈妈走的时候26岁,我只喝过妈妈一次奶,她只亲口和我说过这一句话。

剩下的时间,她是沉默的。

从小到大,我曾无数次独自坐到她身旁,让沉默的她看看慢慢长大的我。

妈妈一直守着我呢,妈妈最爱我了。

 

我和成子跪到了妈妈的坟前。

我挽着成子,说:妈妈你看到了吗?这是我男人,我要结婚了。

成子抬起手掌给我擦眼泪,不知为什么,泪水越擦越多。

我哭着说:妈妈你留给我的福气和运气我都用着呢……妈妈我终于长大了,妈妈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……妈妈你高兴吗?

 

我们在妈妈坟前跪了好久,返程时我脚麻了,成子背着我慢慢地走路。

我揽着成子的脖子,脸贴在他颈窝里说:我不耽误你下辈子去当和尚,下辈子我不打算嫁给你,我只想这辈子和你把尘缘了了,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,天涯海角我都去,水里火里我都去。

我感慨道:不知为什么,我老觉得咱们这一辈子的缘分,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。

 

成子笑,他说豆儿你知道吗,我的那位僧人师父曾对我说,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,所谓命中注定,都基于你过去和当下有意无意的选择。

选择种善因,自得善果,果上又生因,因上又生果。

万法皆空,唯因果不空,因果最大,但因果也是种选择。

其实不论出世入世,行事处事,只要心是定的,每种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。

 

我说:唔……

 

(十)

 

碗底的羊汤早凉透了,一层油花。

豆儿的故事讲了整个下午,我的屁股在门槛上坐麻了,她不让我起来,非要我一次坐个够。

我说:豆儿我服了,你够狠,我没见过比你更较真儿的女人,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坐门槛了,你饶了我吧让我起来吧好吗好的……

豆儿笑眯眯地说:大冰冰你乖乖坐好,不要着急,这才刚讲到订婚而已哦,我还没开始讲我和成子100块钱的婚宴呢,还没讲我们中彩票一样的蜜月旅行呢,还没讲我们结婚后的生活呢……你知道吗,我们现在正在搞“希望工程”,普洱茶能调节体内的酸碱平衡,男人多喝女人不喝,就能生女儿,女人多喝男人不喝,就能生儿子,你猜我们打算要女儿还是儿子……

 

我屁股痛,我要哭了。

我打岔说:你给我讲的故事有漏洞!……你一开始不是说你和成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给你洗的澡吗?但后来你又说你们是在西宁的青旅里认识的!

 

豆儿笑而不语,她掏出手机,给成子打电话:……你跑到哪里去了呀?快点儿回来吧,咱们回家做饭去……

实话实说,豆儿温柔起来还是蛮窝心的,和热腾腾的羊汤一样窝心。

 

她挂了电话,笑眯眯地回答我的问题:……订婚后,我带成子回家见爷爷,他们俩见面后聊了不到十分钟就都蹦起来了,爷爷薅着成子的袖子激动得差点儿脑梗死……不停地念叨着:天意啊,天意啊。

 

…………

豆儿两岁时的一天,被爷爷放在大木盆里洗澡,那天有太阳,爷爷连人带盆把她晒在太阳底下。这时,家里来了客人,是从西北远道而来的远房亲戚,随行的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哥哥。

大人们忙着沏茶倒水、寒暄叙旧,嘱咐那个小哥哥去照顾豆儿,小哥哥很听话地给豆儿洗了澡,然后包好浴巾抱到了沙发上,他很喜欢豆儿,搂着豆儿哄她睡觉,哄着哄着,自己也睡着了。

大人们不舍得叫醒他们,他们脸贴着脸,睡得太香了,美好得像一幅画。

 

那个九岁的男孩不会知道,二十四年后,身旁的这只小姑娘会成为他的妻子,陪他浪迹天涯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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